我从以前开始,就讨厌不合理的事物。
即便是现在,只要闭上眼睛,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村子的景色。
那是一座小孩也花不了多久就能绕行一圈的、很小的村子。
正因如此,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记忆犹新。
比如对面的人家那微妙地歪斜的房门,比如里边那户人家墙壁上那像鸟一样的斑痕。
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,都成为了我最珍视的回忆。
我漫步在这村子里,娇小的妹妹拼命跟在我的身后。
连话都说不全的幼小妹妹,她那娇小的身体里究竟是哪来的体力,能让她片刻不离紧跟在我的身后呢?
面对如此可爱的妹妹,我当然会心生怜爱。
就算她不是人类。
皮肤是绿色的,那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猴子的皱巴巴的脸上,最具魅力的是那对圆溜溜的眼睛。
她的外表酷似前世各类作品中出现的,名为哥布林的那个种族。
应该说,她就是哥布林。
既然妹妹是哥布林,我当然也一样。
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,自己已经成为了哥布林。
我真的只能用“当我意识到的时候”来形容这种状况。
不知是不是该称其为前世——我有身为名为笹岛京也的这一人类的记忆。
这一记忆中断在了高中的古文课中途。
之后为什么会连接着身为哥布林的记忆,我完全搞不明白。
即便如此,我还是冷静地理解了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,从今往后我都不得不作为一个哥布林生存下去这点。
而且,说起来也许会让大多数人都感觉奇怪,我其实很享受哥布林的生活。
这座简朴而狭小的村子,并不像日本那样八街九陌。
这里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,严峻的生存环境紧紧地将村民们团结在一起。
最重要的是,哥布林是很容易搞懂的、性情耿直的种族。
前世的很多作品中,哥布林在被称作亚人的种族之中,也特别弱小而且脑袋不好使。
这点并没有改变。
但是,实物给人的印象也有较大的不同。
村子所处的山脉里有着大量强力的魔物,哥布林属于特别弱的种族之一。
然而,哥布林的强大之处在于,即便面对那些强力的魔物,他们也能靠团队合作取胜。
哥布林确实有种族上的弱势,但他们也有依靠技巧和团队合作弥补不足的强势的一面。
头脑不好这点,也只反映在大家的识字率为零上。仅仅是交谈的话,感觉和人类几乎没什么区别。
他们的智慧足以应付日常生活的需要。
应该说,这种有如某种修行僧一样的开悟,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神圣感。
他们身上有着不能被指谪为“脑子不好使”的不可侵犯的崇高。
这点从哥布林的生活方式里更是可见一斑。
哥布林的一天从祷告开始。
感谢世界,感谢守护世界的女神,感谢每天赖以生存的食物。
虔心祷告之后,哥布林们开始着手于各自的工作。
尚未进化的哥布林们磨砺自我,进化后的淘气哥布林们忙于培育后进。
有能力出去狩猎的狩猎班则从村里启程。
村子坐落在险峻的山脉之中,这是自然环境严酷、栖息着大量强力魔物的魔境。
外出的狩猎班,只有一半左右能够回来。
即便如此这个哥布林村庄仍得以延续,靠的是哥布林极高的繁殖能力。
只有这点与我前世的印象是吻合的。
村民们迎接归来的哥布林们,悼念其中的牺牲者。
同时,为表达对这些用生命换来的食物的感激,村民们再度虔心祷告。
这些哥布林为了整个村子的生计出生入死。
留在村子里的哥布林们则把押花送给他们。
(注:押花大概是把自然的花压扁后制作的一种干燥的类似标本的工艺品。)
作为守护了他们的回报。
这些押花当中,也包含了“请平安回来”的思绪。
将这份思绪深藏心中,狩猎班的哥布林们一遍遍从九死一生的旅途中归来。
为了生存。
为了生计。
哥布林的生活,一言蔽之就是靠原始的狩猎谋生。
然而,这样的生活方式却也鲜明地反映着前世的日本所体会不到的,生命的意义。
为了生存而战,为了生计而死。
这当中没有正义与邪恶,有的仅仅是生命的光辉。
我看着他们的背影,被他们的身姿所吸引。
终有一天,我也想像狩猎班的哥布林们一样,为了村子而战。
为了让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年幼妹妹活下去而战。
我曾……这么想过。
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,风华正茂的青年胸口插着刀刃,倒了下去。
青年的身体很快染红了周边洁白的雪地。
从出血量来看,这个青年显然已经死了。
「该死!混蛋!」
另一个男人举起剑嘶吼着。
男人身着毛皮制成的铠甲,一副蛮族似的打扮。
被称作冒险者的这类人,似乎大多都会用自己打倒的魔物身上的素材制作武器和防具。
用魔物身上的素材制作的武器防具,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这头魔物生前所拥有的力量。
这身看似防御力低下的毛皮,想必也继承了魔物原本的防御力吧。
它的作用绝不仅仅是防寒。
证据就是,这个男人的动作相当干练。
这是习于战斗的人类所特有的气场。
然而,这样的人也免不了会犯错。
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,他忍不住破口大骂。
在战场上,这一举动会暴露出巨大的破绽。
「咔!?」
男人被击飞了。
他勉强用剑防下了突如其来的攻击。
不过,不知是出其不意的攻击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,还是单纯因为对手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大,他的防御并没有什么意义。
从冲击中幸存下来的男人径直撞上了身后的树。
树在剧烈的冲击中,发出干脆的声响拦腰折断,倒了下去。
男人口吐鲜血,避开了当头倒下的树干。
倒下的树枝叶飞散,扬起了覆盖在大地上的积雪。
空中的雪反射着阳光四下飞溅,一瞬间遮蔽了男人的视野。
我穿过这片雪幕,向男人发起突击。
「!?」
男人僵住的表情映入我的眼中。
他翻滚着起身,却只能维持半蹲半起的姿势。
单手撑着地面,另一只持剑的手尚可自由活动,但因为体势的原因,他没法用力挥动手中的剑。
现在的他既不能防御,也没法躲开。
一瞬之后,我就会夺走这个男人的性命。
现状足以让我如此确信。
然而,这一切却没有发生。
我在男人身前停住了脚步。
一支箭矢撕裂空气,发出尖锐的声音从我眼前飞过。
我看向箭矢飞去的方向,发现树干上开了个大洞。
如果受到直击,我的身上搞不好也会开这么大个洞。
真可惜。
如果射出箭的时机稍微再晚一点,我也许就会被击中了。
只是这样一来,这个男人也许就会成为牺牲品。
就援助男人而言,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。但从大局来看,很难说这是个贤明的判断。
为什么我能这么事不关己呢。
明明他们的对手就是我。
「卢克索!快逃!」
眼前的男人咆哮着站起身来。
刚才大叫的时候已经被钻了空子,现在还不吸取教训吗?
正当我这么想着,紧接着又有箭矢飞来。
为了躲开,我不得不与男人拉开距离。
「卢克索!行了快逃吧!」
男人向着放箭的青年喊道。
我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,看向名叫卢克索的持弓的青年。
远处那个名叫卢克索的青年似乎对男人的话感到很迷茫。
是该逃走呢,还是该留下来与我战斗呢。
「快走!回去告诉哥特先生和莱古先生!这家伙、这家伙根本不是一般的食人魔!」
听完男人的话,名叫卢克索的青年像是想甩掉什么似的,转身冲了出去。
我凝视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。
该怎么办呢。
是放他走,还是……
「不会让你得逞的!」
因为陷入了沉思,我的反应慢了一步。
我歪头避开逼至眼前的剑锋。
然而,男人的攻击并没有就此结束,激烈的连击紧接着向我袭来。
他的速度不快。
瞄准的位置也称不上恰当。
但他那极具气势的歇斯底里的攻势,还是让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后退,与他拉开距离。
「哈啊!哈啊!」
男人气喘吁吁。
从男人的状态可以看出,刚才的那通连击是相当乱来的行为。
鲜血从他喘着粗气的嘴里流了出来。
这是刚才撞到树上时受的伤还没恢复的证据。
「哈!身为平庸的二流冒险者的我,也在最后的最后帅气地为后辈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呢!放马过来吧!」
男人为自己打气。
像是要甩去不断涌出的恐惧一样。
事实上,男人的眼里确实摇曳着挥之不去的恐惧。
他那握剑的手,也正因为寒冷以外的其他理由微微颤抖着。
我仿佛置身事外般地观察着男人的样子。
然而毫无疑问,我仍旧是他的对手。我的身体也为了杀死他而擅自展开了行动。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
明明只要能作为哥布林安稳地生活下去,我就很满足了……
「接招!」
男人攻了过来。
他是被称为冒险者的、靠打倒魔物谋生的人类。
这个世界里被称作魔物的那些存在,是人类的威胁。
与魔物战斗便是冒险者的职责。
这么说来,与我战斗的这个男人,如今也正在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毕竟在人类看来,我也是魔物的一员。
那也是没办法的。
前世的作品中,登场的哥布林大多都担当着敌人的角色。
更何况现在的我连哥布林都不是。
我是由哥布林进化而来的食人魔。
食人魔的身体远比哥布林强健。
这是人类冒险者一旦目击就该去打倒的存在。
只不过……
「你这该死的!」
「谁才该死?」
「什!?」
也许是没想到我会开口说话,男人的反应慢了半拍。
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,将刀刺进了男人的胸口。
「咕!?」
「谁才该死啊。把我们的村子弄成那副样子,还逼迫我做了那样的事情!」
过去的影像在我脑海里闪过。
村子里燃烧的房舍。
追杀着四散而逃的哥布林的人类。
牵着妹妹的手逃亡的我。
追上我,将我抓住的人。
以及他对我下达的指令。
那可憎的指令。
「什,什么?」
「最该死的,应该是人类才对吧!」
光是回想就让我气血上涌。
乘着这个势头,我向插在男人胸口的刀里注入MP。
吸收了MP的刀发挥出内在的效果,为刀身附上火焰。
火焰瞬间吞噬了男人,夺走了他的性命。
不好。
一时冲动之下,我把他杀掉了。
是不是该让他死得再痛苦一些呢?
……不,不该是这样的吧,我。
这个男人只是碰巧经过附近的毫不相干的冒险者。
因为是对方先发动的攻击,所以到把对方击退为止都属于正当防卫。
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头了。
想到这里,我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。
不管有没有做过头,至少从我杀人的那刻起,我就不再拥有什么正义的名分了。
哥布林的村子还在的时候,我根本不必考虑什么正义邪恶。
本该如此……
为什么,会变成这样呢?